暴风雨前的宁静

        那年秋天，威尔逊联系上保罗，让他回美国准备《周三凌晨三点》发布前的最后工作。保罗并不情愿离开英国，但他还是带着凯西回国了。抵达美国后，他既没有联系威尔逊，也没有联系阿蒂，而是在开始工作前骑着摩托带着凯西出去玩了五天，他想带凯西好好看看他生活的地方。旅途中他又写了一首《美国》（America）。歌里他向熟睡的凯西坦白他的迷失，歌中所有强烈的自我暗示都在追问他是谁，而非身在何方。

回到纽约后，保罗在机场送走了凯西。接着他联系了威尔逊和阿蒂，他们都非常想和保罗一起听听海利混音后的成品。唱片封面也做出来了，顶端的黑色背景上印着周三凌晨，三点这几个字则是黑白交错的模印。封面下半部印着保罗和阿蒂的照片，二人站在地铁里，面前的墙上像是刻满了寓言。

1964年10月19号，《周三凌晨三点》专辑正式出版，只卖出了可怜的3000张。公司没打算在任何电视节目上推销这对二重唱组合，也没几家电台放过他们的歌。本土听众们会觉得这张专辑太纽约化，而他们在民谣村中的其他伙计又没那么纽约化。在公共频段，他们根本无法与披头士，罗伊•奥比森(Roy Orbison)、沙滩男孩（Beach Boy）甚至老迈的路易斯•阿姆斯特朗的庞大播放量相竞争，阿姆斯特朗那年秋天新版的《哈罗多利》（Hello Dolly）的电台播放量高的惊人。

圣诞节时，哥伦比亚公司宣告了唱片的失败。觉得前途无望的保罗又回到了英格兰，回到朱迪斯的公寓，回到凯西温暖的环抱中。这次他相信他最终会和凯西一起终老伦敦。

回到伦敦后，保罗在北伦敦白塞姿公园附近组了一间房子。他认识了一位同住此屋的英国传统民谣歌手马丁•卡西（Martin Carthy）。两人很快成为了朋友。马丁给保罗介绍了几份歌手工作，有时候两人还帮人送咖啡。好的时候，保罗一周能赚20英镑（当时约合75美元），保罗用这笔钱对付日常开销已经足够，甚至还能省下些叶子钱。

靠音乐养活自己是保罗理想的生活方式。在英国，根本没人知道保罗•加尔就是保罗•西蒙，也没人知道作为西蒙&加芬克尔二重唱一员的他曾在大厂牌下出过唱片（当然美国也没什么人知道），他非常享受这种生活。

后来保罗发现了一家叫洛娜（Lorna）的小厂牌。这家音乐出版社位于伦敦西区（West End），由阿兰•帕拉莫（Alan Paramor）、莱斯利•罗威（Lesile Lowe）和皮特•佩维（Peter Pavey）合伙经营。他们从保罗母公司E.B马克思那里买了一首保罗的歌（署名：保罗•凯恩）《卡洛斯•多明戈》（Carlos Domingues）。瓦尔•多尼肯（Val Doonican）在他的新专辑里翻唱了这首歌，销量非常不错，卖出了90000张。

有一天，保罗决定去洛娜唱片对他们用了自己的歌表示感谢。莱西•罗威热情的招待保罗饮茶，他们坐下来讨论起他的音乐。罗威后来回忆：“这个美国男孩在我们拥挤狭窄的办公室里坐下，脱掉他的毛呢大衣，取出吉他开始唱了起来。那些歌听着有些奇怪，但我还是被感动了，保罗的作品独一无二，后来我把他介绍给阿兰•帕拉莫。”

洛娜公司的会面结束后，保罗得到了一份在英国出版录音的合同。他们在丹麦街（Denmark Street）的摄政音乐工作室（Regent Sound Studio）录了些小样，这张小样传播后，又为保罗争取了几次苏荷区的演出机会。苏荷区沿希腊街有一排因民谣乐而迅速繁荣起来地下酒吧。

那年5月，罗威在黄鹂唱片(Oriole Record)为保罗拿到了一份单曲录制合同。保罗以杰瑞•兰迪斯为名，录制了他曾在《周三凌晨三点》唱过的《他是我兄弟》和个人版的《卡洛斯•多明戈》（在官方版权里，这首歌还在保罗•卡恩名下）。这张唱片受到了些许关注，保罗也得到了民谣酒吧跑场的机会。在这保罗结交了很多音乐人伙伴，他彻夜游荡在弗里斯街（Frith Street）的小酒馆。内向安静的凯西一直待在他身旁，无论他在喝晨起咖啡还是在高谈音乐，一旁的凯西都会挽着保罗，轻轻的依偎在他身边。

还在纽约的阿蒂因收到保罗请他来英国过暑假的邀请而倍感震惊。他刚修完上半学年课程，在保罗声情并茂的伦敦故事的怂恿下，阿蒂接受了保罗的邀请。不过阿蒂要求和保罗在巴黎先见个面，这一直是阿蒂神往之地。保罗答应了，不过他提醒阿蒂，他们最好不要离开伦敦太久。另外，他那位正尽全力想捧红他的朋友朱迪斯•派普能够解决阿蒂的食宿问题。

保罗经常能在赶场路上碰见他的舍友卡西。他们对彼此的音乐感觉都非常熟悉，也经常一起坐下分享音乐。卡西是最早一批传唱《斯卡布罗集市》（Scarborough Fair）的人。斯卡布罗位于英格兰东北部约克郡陡峭的海岸边，是一处度假胜地。每年这里都会举办盛大的传统集会，这首歌唱的就是这个。伊万•麦科尔（Ewan MacColl）和佩吉•西格在他们的《民歌记》里称斯卡布罗为“歌唱的小岛”（The Singning Island）。在卡西给保罗演唱了后，保罗爱上了这首歌悠扬的旋律。为了让歌听起来更现代一些，他曾花了几个星期改编这首歌。阿蒂的高音和声让这首歌变得非常悠扬，就像艾弗里兄弟一样。比起之前卡西的独唱版，显然这个二重唱版更加出色。

“我非常喜欢英国的传统音乐…我认为马丁•卡西是最优秀的演奏者，他的音乐性非常强。我还记得他是如何改编《斯卡布罗集市》的。当时很多人都在传唱《斯卡布罗集市》和《她穿过集市》（She Moved Through the Fair,当时非常流行的一首爱尔兰民歌，讲的是一位新郎正在热切的盼望着他的婚期）,这两首歌真是太棒了。”

阿蒂很快适应了朱迪斯公寓人来人往公社一样的氛围，他每天还抽几个小时向同住在这里的卡洛琳•卡尔佩珀（Caroline Culpepper）学习吉他。卡尔佩珀一直住在朱迪斯公寓，他曾与保罗一起创作，他为两人更现代版的《斯卡布罗集市》的和声编配出了不少力。[1]

八月已过，炎夏将尽，因为面临开学，阿蒂不得不返回纽约。保罗对此深表理解，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保罗宣布他也要同阿蒂一起回去。这让凯西始料未及。保罗的父母希望保罗成为律师，所以再三催促他回国继续学业，这让他倍感压力。对父母的愧疚，对俱乐部生活的倦怠，怀旧思乡的保罗因此做出了决定。他很喜欢和阿蒂在一起的感觉，他这位最好的朋友曾与他一起成长，也是他在音乐上最密切的伙伴。已在伦敦治愈的保罗把他从这发家的明星梦搁置一旁，现在，他想重新面对他曾躲避的真实生活了。

在伦敦的最后一夜，保罗、阿蒂、凯西和朱迪斯一同邀约前往沃德街（Wardour Street）的弗拉门戈俱乐部看伊安•坎贝尔（Ian Campbell）乐团的演出。但演出时间开始时，乐团还没赶到，绝望的演出策划卷发格罗斯（Curly Gross）只好向小有名气的保罗求助，想让他上台先顶一会。保罗并没有犹豫，带着他随身背着的吉他上了舞台。他演唱了《燃烧的教堂》（A Church is burning）、《绿叶》（Leaves That Are Green，歌词和旋律都很像奥克斯的《变》[Changes]）、《寂静之声》。听众们对这些歌都不大熟悉，后来他把阿蒂叫上台来一起唱了《本尼迪克特》，算是二人对伦敦的告别。保罗称这段时光是他人生中开心的日子。他总是歌唱到深夜才睡去，他能在他喜爱的小酒馆里演出，靠音乐为生，也邂逅过他的缪斯。这些都是保罗此生永恒的回忆。

在布鲁克林法律学校又呆了一个学期后，保罗放弃了。他明白除了音乐他已无路可走。1965年1月18日是他在学校渡过的最后一天，第二天他就登上了一架飞往伦敦的飞机。他给自己放了两周假，去看看凯西和朱迪斯。之后他打算搬到曼哈顿继续他的音乐事业。

在他离开的这段日子里，朱迪斯把他在洛娜唱片录制的十首歌曲的录音送到了BBC，看他们能否试播一两首。保罗对此毫不知情。此时的BBC垄断了英国所有的广播系统，但仍有许多架设在港口轮船上的所谓“私人”电台在向内地播送节目，这也是后来一号电台（Radio One）的原型。1965年的英国，除了欧洲大陆前卫的卢森堡电台外，唯一能听到流行音乐的地方只剩BBC古板的轻松节目了。朱迪斯每天都会打电话询问BBC是否播放了她送去的磁带，这是她一贯的行事风格，两周后BBC终于同意在一档《10点差5分》(Five to Ten)的节目里播放这些歌。《10点差5分》是一档衔接有两百万听众的《工作音乐》（Music While You Work）和《主妇的选择》（House Wives’ Choice）的短节目，后者也是BBC最受欢迎的节目。

《10点差5分》1965年3月播放了保罗的歌，反响强烈。许多听众写信或来电询问哪里可以买到杰瑞•兰迪斯的唱片。官方的回复是：只能买到黄鹂唱片出版的那张《他是我兄弟》。

录制唱片时黄鹂唱片已获得哥伦比亚公司的授权。哥伦比亚唱片伦敦分部相比美国总部的体量，小的像一家杂货店（因为在英国“哥伦比亚”的商标已经被百代EMI旗下的一家厂牌注册了，哥伦比亚公司不能直接在英国使用“哥伦比亚”字样，所以在英国哥伦比亚唱片更名为CBS，Columbia Broadcasting System）。因为过高的版权费，其他想出版杰瑞•兰迪斯唱片的公司几乎不可能有任何利润，为此哥伦比亚英国分部决定迅速为保罗录制一张唱片。因为在伦敦没有信得过的人，为保证项目顺利进行，哥伦比亚唱片再次指派汤姆•威尔逊越洋前来监制这张唱片。威尔逊并未署名，唱片制作人一栏填的是列维工作室（Levy Studio）工程师雷纳德•沃伯顿（Reginald Warburton）和斯坦利•韦斯特(Stanley West)的名字，保罗和他们仅有这一次合作。威尔逊和高兴和保罗重逢，他也非常喜爱东区朱迪斯公寓的氛围。在敲定所有的录音日程后，保罗决定在英国多待上一阵子，这让凯西无比的开心。

1965年6月初，保罗在邦德街（Bond Street）的列维工作室录完了十二首歌。所有的歌曲都是同期录音，只有吉他和保罗的人声。录制工作用时一个小时就全部完成，仅花费了六十磅(约合200美元)，当然并不包括保罗九十磅的薪酬和内页制作费。这份凌乱的内页似乎是在模仿迪伦早期语焉不详的内页风格。保罗选择了一张非常漂亮的照片来做唱片封面：他和凯西盘腿坐在伦敦“逼仄的石板路上”（Narrow street of cobblestone），这张照片可能是现在唯一能找到的一张二人合影。这张封面似乎也是在模仿迪伦《放任自流的迪伦》的唱片封面。那张印着迪伦和苏西•罗托洛（Suze Rotolo）合影的封面一度受到人们的热烈追捧。保罗则说：“二十二岁的你把女朋友印在你的唱片封面上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这些歌曲后来都成为了西蒙&加芬克尔的代表作，按播放顺序依次是：《我是块石头》(I Am a Rock)、《绿叶》、《燃烧的教堂》、《四月愿她来》（April Come She Will）、《寂静之声》（这是这首歌唯一一次以复数形式—The Sounds Of Silence—出现，在之前和之后的任何版本里，都作单数“The Sound Of Silence”）、《最奇怪的人》(The Most Peculiar Man)、《他是我兄弟》、《凯西之歌》、《山坡》（The Side of A Hill）、《发牢骚》、《雨不曾落花》（Flowers Never Bend with the RainFall）、图案《Pattern》。（在这次录制中，保罗改写了《他是我兄弟》的部分歌词，明确了这首歌是为安迪•古德曼之死所做。安迪•古德曼曾是保罗在皇后学院的同学，他是一年前在密西西比州遇害的三位民权运动人士之一）

后来保罗宣称这首歌是为缅怀古德曼所作，古德曼1964年6月21日遇害，但他的遗体直到一年以后才被发现。但他和阿蒂早在1963年就在民谣城演唱过这首歌，在古德曼遇害前3个月的1964年3月17日，他们还录制了这首歌。在1984年《花花公子》的访谈中，保罗的解释也很含混：“我只写过一首类似题材的歌，就是《他是我兄弟》。这首歌是献给我在民权运动中遇害的大学同学安德鲁•古德曼的。”但无疑这首歌的创作时间要比古德曼被谋杀的时间更早。

保罗的大学同学，民权运动人士安德鲁•古德曼，1964年在密西西比州被三K党杀害

为庆祝自己第一张个人专辑的发布（同期也录制了一张单曲唱片，A面:《我是块石头》，B面：《绿叶》），保罗用预付款租来一辆敞篷汽车带着凯西前往英国乡间散心。

七月份时，保罗受邀到英国最知名也是最重要的一档音乐节目《准备出发》（Ready Steady Go）演出。这档节目和汤姆&杰瑞50年代参加过的《美国乐队台》相类似，现场都是25岁以下真诚的年轻听众。考虑到电视节目的时长要求，为把结束曲留给他后面的一位热门歌手P.J.普罗比（P.J.Proby）和他的金曲《大雨倾泻》（Let The Water Rundown），制片人想让保罗唱一首精简版的《我是块石头》。保罗称如果要压缩他的时间，他就不会上台，这意味着普罗比的时间要相应缩短了。包括普罗比在内所有电视台的工作人员对此都非常不满，但保罗却毫不在乎，结果他的单曲《我是块石头》和整张专辑都没有上榜。

尽管销量不佳，但保罗把这张专辑当成了一份给自己的礼物，他在其中纠正了许多他在美国时所犯下的错误。当他的好友，同样侨居英国的民谣歌手杰克逊•C•弗兰克邀请保罗来为自己的首张同名专辑录伴奏时，保罗高兴极了，他头一次感受到音乐人之间因为才华而惺惺相惜。保罗的喜悦源于弗莱克的邀请有力证明了他有在音乐这行做下去的能力，此时离他在先锋广场鞋店兼职已经过去了很远很远。

不久之后，娱乐行业可望而不可求的一夜成名降临到了保罗和阿蒂头上，他们的人生也彻彻底底的改变了；他们对这一切是何时何地以及如何发生的竟全不知晓。

        1965年秋天，当保罗和凯西还在敞篷车里享受着他的演出和晚睡时光时，在大洋彼岸，汤姆•威尔逊又推出了一张新版的单曲唱片——《寂静之声》。威尔逊将这张早已被人遗忘唱片又作了录音处理，瞬间它就像火箭冲破大气层般蹿升到公告牌单曲榜前10的位置。